舒了走胡同。
胡同一景。
“为求一事成,舍去半生乐。徘徊胡同里,春夏复秋冬。光阴十五载,足下万里行。待到图成日,留给后人评。”舒了先生用这段话自勉。“舒了”今年整整20岁。在此之前,这个自小在胡同里长大的老北京叫“舒世忠”。退休那天,舒世忠给自己改了“舒了”这么个名字。“了”的其中一个含义是,“心未了”。从那时开始,20年的时间,他和北京的胡同接续前缘,走遍了二环路内的每一条胡同,记录下了每一个门楼、每一个院落。每一棵古树、每一个会馆背后的故事他都一清二楚。每一个戏楼和名人故居里上演的历史大戏,他也都了如指掌。他绘制的现代版“北京全图”,被多家单位看中,他说,这是因为老北京的历史牵动着每一个生活在其中人的心。用脚步、用相机、用地图、用书籍,一个80多岁的老北京在试图用这种方式,完成收藏北京的未了心愿。
胡同里那浓浓的人情味儿
收藏北京,最怀念的还是那浓浓的人情味儿。
舒家一直都住在四合院里,搬过几次家,但都在陶然亭附近。舒家并不富裕,父亲在戏园以唱京剧为生,挣来的钱刚好够全家糊口,却没有富裕的钱给孩子交学费。东拼西凑,节衣缩食,辗转了几所学校,舒世忠总算把小学凑合念完。
初中一年级将近期末考试了,师大附中的学生舒世忠被老师拦在了考场外。“你的学费欠了一个学期了还没交?”老师问站在眼前的这个初中生。初中生只是低着头,拽着整洁的衣角不说话,像是在等待着审判。“你不能参加期末考试了。”老师很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学生。舒世忠看了看考场,最终他还是没能从教室的门进去,和同学坐在一起参加中学的第一次期末考试。
辍学?
没有。舒世忠最后转到了在西单的一所中学,这个学校收费低,而且学费可以先欠着。舒世忠同学积极表现,为人诚恳,在班里有了几个要好的小朋友。后来,舒世忠当上了副班长(当时叫“副主席”)。但即便如此,副班长还是有件事一直压在心头。
终于又到了期末考试。同学们都知道副班长还没交学费,都很着急,给他想办法。有一个男生叫曹德福,家里条件不错,经常和他一起玩。临近考试的一天,曹德福拿出平日里家长给的零花钱,算了算,大概够舒世忠一个学期的学费,捏在手里,没有犹豫,直接到老师那里,补齐了舒世忠这个学期的学费。
“舒世忠的学费有人补齐了!”有人进教室后传出了喜讯。坐在座位上的副班长心里也很纳闷,以为大家只是给他宽宽心。这时,曹德福从外面走进来,装作什么也没发生,收拾起自己的东西,随后转过来,拍着舒世忠的肩膀:“别往心里去啊!”舒世忠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若干年后,舒了坐在我面前,讲述着这段小小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。而当他和妻子提起当年的“恩人”时,老伴一下就反应过来:“叫曹德福。”说到同学和过去的事,这个很感性的老人默默流下眼泪。他说,在胡同里发生和经历的事情很多,“都很小,但足以让我怀念一辈子。”
副班长最终没能如愿继续上中学,而是选择了免费的铁路学校。在那里毕业后,舒世忠被分配到了张家口学习,之后辗转各地,最终由于父亲的身体原因调回北京。工作以后的第一份工资,他都寄给了当年胡同里的朋友曹德福,但可惜的是,就此失去了联系。
年过八旬的老人想起自己的一辈子,难免会有些可以理解的消极。“由于各种原因,最终庸庸碌碌地过了一辈子,好像没活过一样,所以很不甘心。”这个不甘心的老人,最终选择为北京的孩子们以及他的同龄人,留下些记忆的锚点。
画一个现代全图留给北京的有缘人
放眼望去,能看到的世界里种满了庄稼。护城河的河水清凉清凉地流着,两岸土路边上的垂柳,肆无忌惮舒展自如地把柳条垂进护城河里。过往的骡子车、牛车优哉游哉,牲畜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乱响。这一切都来自一个小男孩的眼界——那一天,舒世忠第一次爬上城墙,看到了这座城市的另一种容颜。“第一次上城墙,我就爱上了这个地方。”
打小跟着父亲到戏园子听戏的舒世忠,生活得很细腻,直到现在,高兴的时候还会唱几句,只是经常唱着唱着就被唱词感动得流下眼泪。
然而他感情投入最多的还是他生活的古都。1991年,舒世忠退休。这一年,他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——舒了。以“了”为名,有三个含义:一辈子没做什么事,退休了;一事无成,完了;最后一个含义是,还有一个心愿未了——收藏北京。他在老北京胡同里的生活,以及流淌在其中的记忆和感动从来没有退潮。
改革开放以后,城市在发展中产生了很多矛盾。政府要改善百姓住房条件。这就决定了老城区的一些建筑,如胡同,要拆除后修建楼房。时代的发展步伐和人们的情感产生了矛盾。“为了和北京有缘的人,总该有人做点什么,要不我们连记忆都没有了。”
舒世忠退休前曾经看过北京档案馆展出的清乾隆十五年(1750年)绘制完成的北京全城地图(《清内务府京城全图》《乾隆京城全图》)。该图的比例尺和精详程度在世界古代城市地图的绘制史上实属罕见。内外两城的规划形状、城墙和城门的构筑细节,以及大小街巷、胡同的分布,均清晰可见;宫殿、园囿、庙坛、府第、衙署以及钟鼓楼、仓廒、贡院等主要建筑的平面形制,皆出于实测,民居、宅院、房舍等亦有表示。
第一次看到这张图,舒世忠就着了魔。之后的三天,他带着纸和笔将这幅图抄了下来,同时又托朋友在香港买了相机和画包,做好了走胡同拍胡同的准备。
1987年3月1日,将近退休的舒世忠开始了胡同之行。早晨4时起床,沿着宣武门大街走。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,舒世忠摸出了走胡同的窍门:“我想着,这件事,短时间肯定完不成。为了合理分配体力,我就先从像东直门这些远的地方开始走。”同时,为了弥补遗憾,舒世忠还采取灵活作战方略,听说哪里要拆迁,就先赶到那里去。
北京的胡同交错复杂,自小生活在南城的舒世忠也难免迷路。东直门附近的胡同就让他犯了迷糊:前永康胡同、后永康胡同、永康胡同、永康胡同一巷……不熟悉路的舒了回到家中什么也记不清了,完全对不上号。而这样的状况,出现了不只一次。舒世忠最终决定要画一张现代版的北京全图,“留给和北京有缘的人。”